莱德贝特的话语已经变成了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兽性咆哮,他似乎不是在用声带发生,而是以多汁饱满的内脏震颤,共鸣出如此浑厚激荡的闷响,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无数奇异的和声也在渐渐加入他的合奏,让埃德温感到自己仿佛在走向辽阔的大海,倾听永恒幽暗的寒冷波涛不断撞击着礁石和海角。
此时此刻,前方的少年早已不知去向,不过埃德温已无需他引路。不知不觉,他竟然穿过了森林,来到一片广袤无际的晦暗雪原,深邃低垂的天幕上,繁星从未显得如此黯淡,丝带般徐徐流淌的极光恍若浓云聚散离合、变换莫测,遮住了天空,映亮了雪地,它主要的基调是绿色,间或夹杂以曙光黄、玫瑰红、紫罗兰等颜色,但最多的仍是各种诡异的绿,从薄薄的湖绿到熟透的翡翠绿再到耀眼的荧光绿,长长的光带不断在星空中延展舞动,它在流动的时候十分柔和,但却蕴含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震撼。
绮丽多彩的异样天空在埃德温眼中闪耀,美到极致的同时,突然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恐惧。
如此巨大、斑斓如旋涡般的极光,即使目视也让人感到眩晕,由于色彩过于浓郁,不禁让人联想到自然界一些同样色彩斑斓的生物,譬如毒蛇、箭毒蛙、彩色毒菌之类。野生动物会尽量避开拥有鲜艳外表的东西,因为绚丽的色彩本就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而现在人类文明赋予埃德温对美丽颜色的追求让位给了兽性的本能,他发现一直以来自己认为美的东西,很多竟然都暗藏着莫名的畏怖。
他在雪原上孤独地跋涉着,突然一阵浩荡的狂风迎面吹来,他连忙举起手臂遮蔽扑面而来的雪粒,等风停了,在前方沉寂晦暗的地平线彼端,不知不觉竟然出现一座异乎寻常的屋宅,它像是无数各种各样的建筑打碎糅合而成,又像是一个由尸体制造的缝合怪,它只是阴沉沉地矗立在那,饱浸阴影的颜色,流溢着深邃而幽静的弃世感,即使停下脚步,也仿佛能感觉到它在缓缓向自己迫近。
“忏悔吧!哥哥,我们有获得永生的能力,为什么要甘于死亡?只有身体长眠之时心智才能清醒,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到真正的光,赞美万有之主,我们必将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伟大的光!”
越来越近了,当这个矗立在寂静中的庞然大物呈现在自己眼前、触手可及时,埃德温才发现,这座屋宅是如此的的巨大,简直就像一个拥挤的城镇。
“哥哥,呼唤那个名字,她会原谅你的罪过,让你获得救赎,依据那些她施舍给我们的恩典!”
为什么不呢?
脑中响彻中一种人类从未听闻过的声音,晦暗祥和,仿佛在悠然酣睡,但它却不容置疑地,在逐渐控制他的身体。
埃德温听到自己发出了同样的异调之音,那声音通过他的口缓缓重复着。
“伟大的洁净者——”
他恍惚着走向那扇门——明明是城镇般巨大的建筑,却出乎意料有一个普通的小门,就连一般乡绅的门楣都比它更大,看起来就像是近几十年城市里时兴的气派小楼所具有的优雅低调木门,澄亮的黄铜门牌上还写着考文特花园兰利街24号的字样。
“负责生命洗礼的无垢之人——”
埃德温伸出手,转动了与它同质的黄铜门把手。
“荣耀的万有之主——”
门开了,脚步不由自主步入厅堂。他曾造访过凡尔赛宫最奢华、最辉煌的镜厅,也在冬宫引以为傲的徽章大厅参加过舞会,还曾见识到新大陆一些暴发户设计来可以室内跑马的荒唐建筑,可它们都无法与眼前的建筑相提并论。
从的任何一头看去,前方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仿佛是两个镜子相对而设,里面重重复重重的倒影似的。
那种感觉,仿佛可以容纳无尽的空间。
他茫然地站在房间中央,仿佛迷途的旅人,嘴唇缓缓开合,说出了最后的那个名字。
“至圣弥赛亚……”
一瞬间,埃德温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身上被抽离,胸口像是开了一个大洞一样,并不疼痛,但却有着比疼痛还要难耐的空虚。
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察它非同小可。
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声期待已久的欢呼。
“太好了,你终于做到了,哥哥。”
莱德贝特?!
埃德温悚然一惊,过去的记忆如被冻住的冰层开始融化,一点一滴从头顶流淌下来,其寒冷刺骨的温度让他呆立当场。
莱德贝特不是早就已经死去了吗?
那么现在如此亲昵的叫着他的人究竟是谁?自己终究还是落入了那人的陷阱?
他用与苏复的记忆一样迟缓的动作慢慢转过来,却看到进来的门已经不知所踪,原地只有一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走廊。走廊里,莱德贝特和一群不认识的陌生人站在一起,他们尽管容貌年龄性别各异,一眼看上去却宛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大概是他们脸上同样的表情,让人联想到一群同一物种的怪物,它们穿戴上了人类的表皮,然而深陷的疯狂眼神出卖了他们的本质。
那是一种像是饥饿倒毙的死尸般的眼神,目光深处没有任何人类的美德和理智,唯有对灵魂的饥渴,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
“你是谁?你不是莱德贝特……他已经死了……你是怪物……伪装成他的怪物!”埃德温尖声高叫起来。